宗教，西文religion, 大约源自relegere（重新拾起），但也可能来自religare（重新捆住），因此意指一再向往、小心翼翼地关切某件事，而所专注的应该是有价值的事。至于宗教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就是重新与第一根源及最终目的相连系。任何时期与任何民族都有某种宗教生活；全部人类史及史前资料均证明这点：完全没有宗教的状态根本不存在。^[1] 不过，有某种宗教生活，比如像先秦的墨家；与有正式的宗教还不完全是一回事！汉字“宗”，据《说文解字》，尊祖庙也。从“宀”，从“示”。^[2] 一说“示”像神主，“宗”当是屋中立神主之形。一说“示”是地祗之“祗”的初文。古人认为生命来源于土地，人死要归土，用“示”表示祖先和神灵。^[3] 此可以说明汉语的“宗”特别与祭祀祖先相关，这当然也是一种宗教生活。然而“宗教”一词，在汉语中最初却是特指佛教的教理。即佛教以佛所说为教，佛弟子所说为宗，宗为教的分派，合称宗教。^[4] 也就是说，宗教这一概念我们是自佛教传入之后才有的，而且是打这之后才逐渐用它来泛称一切对神道的信仰的。

   与印度民族，犹太民族相比，汉民族（不包括所有少数民族）决非宗教信仰发达的民族。我们太看重现世的生命，看重生命的繁衍延续，家族及宗族一类观念在我们每个个体生命中始终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这方面，相关的语汇也特别丰富，像宗人、宗子、宗支、宗主、宗正、宗兄、宗生、宗老、宗社、宗祀、宗法、宗门、宗叔、宗姓、宗派、宗室、宗祠、宗家、宗英、宗庶、宗国、宗庙、宗稷、宗谱、宗类……。甚至国家政权也不外是宗族之宗法制度的自然延伸，统治者就像是最高家长，臣民则如同其子嗣一般地隶属并须绝对地服从之（他甚至还可能是已经死去的统治者）。所以，汉民族最早的原始宗教活动就是祭祖，整个民族至今也仍然认同共同的祖先：黄帝。（此可以比较西方人只存在虚拟的共同祖先：亚当与夏娃。）皇族的祭祖及祀天（后者可视为农业社会的主要的宗教活动）从来就是头等重大的国事活动。

   既如此看重现世生命与生命的延伸，历史感便不可能不异常的强烈，以至“中国为世界上历史最完备之国家，举其特点有三。一者‘悠久’。从黄帝传说以来约得四千六百余年。从《古竹书纪年》载夏以来，约得三千七百余年。二者‘无间断’。自周共和行政以下，明白有年可稽。自鲁隐公元年以下，明白有月日可详。三者‘详密’。此指史书体裁言。要别有三：一曰编年，此本《春秋》。二曰纪传，此称正史本《史记》。三曰纪事本末，此本《尚书》。其他不胜备举。又中国史所包地域最广大，所含民族分子最复杂，因此益形成其繁复。若一民族文化之评价，与其历史之悠久博大成正比，则我华夏文化，于并世固当首屈一指。”^[5] 世俗历史感的过于强烈，就意味着超越的永恒感的薄弱。而后者恰恰是宗教最突出的特征，宗教始终追寻着超越世俗生命的永恒，而非现世生命的永生。（以此标准而论，我们的“以 ‘道’为最高信仰”，“以修道成仙思想为核心”的道教，^[6] 是否仅为substitute-religion，或者说“准宗教”呢？）大凡宗教信仰发达的民族，像古代印度几乎毫无历史感，绝少历史记载，惟宗教典籍卷帙浩繁、源远流长。而古代犹太人干脆就以他们信仰的《旧约圣经》作了他们的“信史”。反之，与我们同样主要为世俗文明的古希腊也是历史感极为强烈，却终究未能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宗教。^[7]

   再者，中国巫术也非常发达，以至王治心会认为，“如果欲把中国的巫术，从历史上加以收集和说明，数十万言也不能尽，因为我们一读中国的古籍，无论是经、子、史，无一不有关于巫术的色彩。《易》的阴阳，《书》的五行，《礼》的明堂，《诗》的五际，以及二十四史中的五行方技术数，子集中的鬼神因果，尤其是汉代的谶纬，与汉以后的佛道诸籍，莫不充满着许多神奇怪诞的巫术。”他分析这之中的原因主要有：1、因为民智的幼稚；2、因为帝王的信仰；3、因为学者的倡导，乃至令中国社会巫术化。^[8] 德国学者韦伯也认为，“在中国，古老的经验知识与技能本身的任何理性化，都是沿着巫术世界观方向进行的。”^[9] 因为中国社会体制是宗法制度的自然延伸，臣民、学者等等的一切社会活动，尤其是政治活动皆基本围绕着帝王王朝进行，因而帝王们对巫术的执迷是导致中国社会巫术化最首要的原因。像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之流，在中国文化已经相当发达的情况下，还仍然对巫术笃信不疑，^[10] 就更是使中国社会巫术化的罪魁祸首！然而，“宗教并非由魂魄崇拜（Animism）、万物有灵说（Animatism）、图腾说（Totemism）、巫术（Magic）而来；这些现象不过迹近宗教而已”。^[11] 所以，古代中国尽管有着非常发达的巫术以及魂魄崇拜等等，却并没有产生出真正意义上的宗教。

   所以，中华民族，至少汉民族绝对不是如印度、犹太民族那样天生地就是宜于宗教的民族。^[12] 他们甚至可以说是：生为宗教生，活为宗教活，死为宗教死！譬如在印度，幼年学道、长而持家、求财肆欲，老而修道出家，最终舍弃一切，死而得解脱，乃是他们普遍的人生轨迹。实在堪与我们的“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道路相媲美！只不过我们是世俗的，他们却是宗教的。汉民族同古罗马一样，凭自身并未产生出宗教来。即使本土宗教不仅出现晚，而且是只有在外来宗教的参与和影响之下才最终得以产生。像罗马时代产生的基督教实际上来自于犹太教。而汉民族本土道教，若没有外来佛教的影响和参与，其产生也同样是难以想象的。大陆学者汤一介也认为，正是由于佛教的传入，其“作为一种完整形态的宗教，它不仅有套不同于中国传统思想的教义，而且是一个有教会组织的团体，还有一套教规教仪和礼拜祭祀的对象等等，这样就给道教的创立提供了一个可以参考的样板。”^[13] 学界一般公认道教起始于张道陵的五斗米道（也即天师道）和张角的太平道（也即黄老道），至少后者所据以行教的《太平经》是完全可以确认“虽反对佛教，而抄袭其学说”。^[14] 而前者，虽可确认迟至三国时代西蜀仍无佛家踪迹。^[15] 不过史书载张陵乃沛国丰县人，后经江淮河洛入蜀，而这些地方都是佛教最早传入之地，张陵会对其一点不知？另有一则蒙文通据《晋书》的推测亦颇为有趣。他断言“五斗米教原行于西南少数民族；符?之事始于张道陵，符?非中国汉字也；故余疑其为西南民族之宗教而非汉族之宗教。”^[16] 倘若蒙说成立，就更能证明汉民族原初并无正式的宗教。在中国历史上，汉代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宗教勃兴的时代，这一时期不仅产生了道教，而且儒家也被称作了儒教，也就是说，人们也开始赋予儒家以宗教的意味。^[17] 除了本土的那些原因和条件外，至关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印度佛教逐渐广泛而深入地传入中土。我个人尝试着把这种需要外来宗教的传入和影响才可能在本土建立起自己的宗教的民族，像汉民族，称作“宗教后发型民族”。

     综上所述，本土道教的产生决不可能在印土佛教传入之前，也即不可能产生在东汉以前。

注释：

[1] [德] 布鲁格（Walter Brugger）编著，项退结编译《西洋哲学辞典》353页，台北国立编译馆1976。

[2] [汉] 许慎撰，[清] 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三四二页，上海古籍1988。

[3]《汉语大字典》（缩印本）385页，四川辞书出版社，湖北辞书出版社1993。

[4]《辞源》卷三，815页，北京：商务馆1987。

[5] 钱穆《国史大纲》上册，一页，北京：商务馆1994。

[6] 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卷一，1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

[7] 我在此指的是正式的体制化宗教，即：具有严密的宗教组织、系统的宗教教理、教义，严格的宗教教仪、教规、戒律，以及独立开展经常性的宗教活动，并一般地拥有自己固定的宗教活动场所（譬如教堂、寺庙等等），象犹太教、基督教、佛教、道教等等一类宗教。

[8] 张治心《中国宗教思想史大纲》20、23-24页，上海三联1988。

[9] [德] 韦伯（Max Weber）著，王容芬译《儒教与道教》248页，北京：商务馆1995。

[10] 详请参见 [汉]司马迁撰《史记》（第四册）1366-137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和[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第一O册）2705页，北京：中华书局1965。

[11] 同[1] 315页。